2024年下半年第一个交易日的创业板，是以龙头股的下跌开场的。

7月1日早盘，宁德时代突然大跌近5%，贡献了创业板指将近一半的跌幅。杀跌之下，亿纬锂能、欣旺达等电池概念股亦大幅下行。

大跌可能与市场上的一条传闻有关。它言之凿凿地说宁德时代某基地的四条拉线停了两条，这种情况只在2023年11月底没订单时出现过，似在暗示宁德时代的订单出了问题。

随即有市场人士表示，宁德时代的开工率一直不错，这可能是一条假消息。但惊弓之鸟般的资本市场，来不及给出证实澄清的时间就已“先跌为敬”。

当天，宁德时代回应媒体采访称，经营情况良好，全球市场份额稳步提升。7月3日，宁德时代股价回升，报收179.50元。

上扬的K线似乎表明这只是一场虚惊，但对这段时间负面缠身的宁德时代而言，比子虚乌有的传言更可怕的，是由自己引领的新能源动力电池江湖，如今已是硝烟遍地的激烈战场。

4月15日，宁德时代发布2024年一季度财报：总营收797.7亿元，同比下降10.41%；扣非后的归母净利润105.1亿，同比增长7%。

这已经是宁德时代连续两个季度出现营业收入同比下降。

这似乎说明宁德时代曾用于维系同盟的链条已不再牢固，而对手们，也在步步紧逼，加速迫近。

“假如我们不是世界第一，我们没有存在的价值。”

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，这是曾毓群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。

2023年，宁德时代实现营业收入4009亿元，同比增长22.01%; 归母净利润为441亿元，首次突破400亿大关，同比增长43.65%。

电池和能源研究公司 SNE Research在2023 年全球动力电池报告中表示，宁德时代全球市场占有率高达36.8%，连续七年登顶全球第一。

宁王还是那个宁王，但诚实的资本市场，会用自己的方式说出它的顾虑：2021年末创下692元的股价高点之后，宁德时代再也没有突破万亿市值大关。

在更具体的层面，宁德时代的变化在曾毓群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：

对内，近日一则像是来自宁德时代内部的文件表明，其正在将“奋斗100天”常态化，实行“896工作制”。尽管曾毓群回应称这些都是员工自愿，自己“不知道‘卷’是什么意思”。

但宁德市蕉城区漳港路2号晚上9点依然灯火通明的办公楼，已经说明一切。

对外，曾毓群的露脸次数显著增多。不少人发现，近几个月来，无论大小企业，但凡与宁德时代合作，曾毓群大都会亲自出马，现身签约仪式。

要知道，不过是短短三年前，动力电池供不应求的大环境下，宁德时代的会议室还是人满为患。有业内传言称，每天至少都有七个以上的车厂大佬亲自蹲守，就为催货。

更不可思议的是，在今年4月的一场直播里，蔚来李斌一点都不给面子，当着周鸿祎和观众的面，对来做客的曾毓群公开砍价：“把我们的成本降一点”。

堂堂宁王，留给市场的印象向来霸气。但面对李斌，曾毓群一笑带过：“我们是做砖头的。”

一系列信号，似乎都在说明那个古老的道理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，这位“中国车圈的真正大佬”，低调了不少。

变化并非发生在朝夕之间。2021年，《棱镜》探访宁德时代总部，数年狂飙之后，曾毓群的办公室早已不再狭小，但曾经那副“赌性更坚强”的字画已被撤下，取而代之的是“溥博渊泉”。

“溥博渊泉”出自《中庸》，寓意智慧像不断涌动的泉水。

这或许意味着，已然成王的宁德时代，更需要平衡的智慧。

在身为老大的自己和行业其他竞争对手之间，在内卷与放松之间，在自身利益最大化与让利下游车企之间......曾毓群要平衡的问题，实在太多。

结果主义地看，至少在部分人眼里，曾毓群平衡得并不好。

2023年，经济学家任泽平在微博上炮轰宁德时代，称其“近年来四面开战，打压竞争对手，胁迫车企，积压上下游利润”，“德不配位，恃强凌弱”，“天下苦宁王久矣”。

这其实有些讽刺。曾毓群酷爱武侠，尤其喜欢金庸笔下恣意洒脱的令狐冲，而后者更多是个正面形象。

只是当动力电池不再稀缺之后，曾经独孤求败的宁德时代，如今四顾之下都是难缠的对手。

宁王与车企之间，常有摩擦。

在动力电池还是卖方市场的年代里，作为最大卖家的宁德时代“卡住了车企的脖子”，即便电池价格遥遥领先，车企也只能咬牙接受。

2022年，随着锂价和电芯材料大幅上涨，整个产业链受此波及，矛盾被进一步激化。

因为宁德时代转嫁成本的办法，是搞原材料价格联动机制，即材料价格上涨多少，电池价格就上涨多少。

久而久之，整条产业链都呈现出了“甲方给乙方打工”的扭曲局面。锂矿龙头的毛利率能高至85%，下一环的宁德时代动力电池毛利率仅15%，至于位于底部的整车厂，成了名副其实的“大冤种”。

2022年，广汽集团董事长曾庆洪就曾表示：“电池成本占到一部车的60%，我们现在不是在给宁德时代打工吗？”一句话说出了不少新能源车企的心声。

苦不堪言的车厂们，要么走上了自制电池的路线：广汽集团砸下109亿成立因湃电池，蔚来花20亿成立蔚来电池，小鹏用50亿成立了鹏悦电池。

要么就走上了“多元化”采购的路子：广汽埃安就表示未来只采购70%的中低端电池。

但这对宁德时代而言不是好消息。中国汽车动力电池产业创新联盟数据显示，2022年，宁德时代在国内市场的装机量为142.02GWh，市占率为48.2%，同比减少3.9个百分点。去年，这一数据进一步跌至44.5%。

市占率不断萎缩，是宁德时代当前最严重的问题。在动力电池的激烈竞争里，宁王能稳坐头把交椅，很大程度上靠的是下游客户的依赖。

为了维持市占率，曾毓群想了不少法子，其中最著名的，就是“锂矿返利”。

简单来说，宁德时代给了合作的车企们一个非常划算的价格采购锂电池，后者作为回报，需要将自身约八成的采购量承诺给宁德时代，相当于车企和宁德时代抱团，一起赚锂矿供应商的钱。

但问题是，曾毓群的运气实在不太好。

“锂矿返利”计划推出不久，国内锂价开就始断崖式下跌。最新市场数据显示，中国锂碳酸现货价格已跌至2021年8月以来的最低水平。作为全球锂交易的风向标，广州期货交易所碳酸锂期货主力合约本月迄今已下跌12%。

数据来源：英为财情

有业内人士表示，在目前锂价下跌还不见底的情况下，车企签约的可能性已经较小，何况80%的绑定条件过于苛刻。

此路不通之后，宁王也只能投身经典的价格战。

自去年8月以来，宁德时代一直在国内大力推广更便宜、性能更优的磷酸铁锂4C神行超充电池，以满足更多车企的需求。今年年初，它进一步调低价格，将173Ah VDA规格的磷酸铁锂电芯从0.6元/Wh调至0.4元/Wh。

激烈的价格战之下，过去一年，宁德时代营收和净利同比分别增长22.01%和43.58%，看似十分可观，但已创下2021年来的新低。

而在市占率方面，2023年，比亚迪与宁德时代间的差距已经缩小至15.9%，在2022年，这个数字为24.75%。

常有摩擦的，还有其他动力电池厂商。

面对波动剧烈的全球锂价，车企们纷纷向上游延伸，打算将优质锂矿纳入自己囊中。

今年年初，位于巴西的一家锂矿就曾遭到宁德时代、比亚迪、大众和特斯拉的疯抢。而随着新能源出海的加速，这样的争抢或将愈演愈烈。

更难掌控原材料只是一方面，更加关键的问题，是宁德时代的“棋眼”正在面临巨大挑战。

“棋眼”是围棋中的术语，在对弈时，一方会留下空格，并想方设法守住，如果“棋眼”被攻破，可能会满盘皆输。

曾毓群深谙围棋之道，在宁德时代的主楼前，种着两棵被他誉为“棋眼”的树。一棵代表动力电池，另一棵代表储能系统。动力电池这棵树，一直茁壮成长。

这源自宁王对技术路线的正确选择。

成立于2011年的宁德时代，在短短十年飞速崛起，只因打赢了两场关键“战役”。第一次是三元锂电池，第二次是方形电池。

如今，行业面临第三次技术选择：固态电池。

所谓固态电池，是指电池的正负极通过固体电解质连接，相比液态电解质，固态电池具备更强的安全性和更高的能量密度，能解决电动车易起火和续航里程焦虑这两个核心问题。

这其实是在宁德时代现有优势之外的另一赛道。假设其他企业率先到达终点，宁王苦心经营的所有壁垒都有可能不攻自破。

如此诱人的前景，让众多车企和动力电池厂商都在固态电池领域疯狂发力。

两个月前，上汽智己L6官宣成为首个搭载“准900V超快充固态电池”的量产车型，CLTC续航将超过1000公里。即便它需要大量液体“润湿剂”（占电池整体质量的10%），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固态电池，但足够刺激行业进入新一轮内卷。

重庆太蓝、广汽集团、蔚来汽车......一夜之间，车企们纷纷突破了技术瓶颈，捷报频传。

这些所谓的“固态电池”实际上离真正的固态电池还有差距，所以一片喧嚣里，宁德时代依然是坚定泼冷水的那个。

宁德时代的固态电池研究起步很早，曾毓群曾表示“已经花了10年时间”。但一通研究下来，这位中科院物理所凝聚态物理博士毕业的技术专家，得出“太难了”的结论。

就在一个月前，曾毓群都还表示固态电池离真正的商品化还很远。3月底，他接受了英国《金融时报》的采访，称固态电池当前的技术效果“仍不够好”，且存在安全问题，离商业化还有数年时间。

但近日，宁德时代首席科学家吴凯在中国国际电池技术交流会披露，宁德时代有机会在2027年小批量生产固态电池。他更表示，如果用1-9数字表示全固态电池的成熟度，宁德时代目前的成熟度在4的水平，目标到2027年到7-8的水平。

短短一个月，宁德时代的态度从“保守”转向“积极”，一方面或因整体产业结构调整以及自身增速放缓的压力，迫切需要一个更加激动人心的故事。

另一方面，宁德时代真正的对手，终于公开了固态电池的进展。

6月，弗迪电池公布了固态电池开发规划，在进一步降低成本的同时显著提高了能量密度，将于2027年小批量生产。

有统计显示，比亚迪在固态电池领域拥有最多的专利数量。

据中科院院士欧阳明高预测，2030年应该是转向全固态电池发展的一个关键节点。所以，在2030年前，液态电池及半固态电池等现有的锂电技术仍将占据绝对主导地位。

也就是说，宁德时代至少还有6年多的时间来改变结果。

看似时间充裕，但坐稳世界第一的压力始终悬于曾毓群头顶，而他为此需要平衡的课题，并未减少。